2008年08月30日 10:42 来源:广州日报 维舟

公共人的衰落[美]理查德·桑内特 著,李继宏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,2008年7月



近现代以来,地球出现了一次“人口爆炸”,人类以前所未有的密度聚集在这个星球的表面,然而一个似乎悖论的现象是:现代人却也是历史上最为孤独的一群。他们在人海茫茫中感受到的孤独,甚至比在大地上游荡的远古祖先还要严重。人们往往自我隔离在一些由文化、兴趣、职业、甚或想象组成的孤岛中,对社会的其余部分视而不见。

桑内特以他犀利的眼光,率先意识到了这一难以为人所察觉的变迁,并称之为“公共人的衰落”。一个社会必定奠基于一个分享共同经验的公共人群,否则即告烟消云散,因此他的洞察实际上发出了一个严厉的警告。在古希腊罗马时代,居民的住所经常十分窄小,因为城邦的男性公民除了睡觉以外,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公共场所——所以他们的公共建筑都十分壮观。广场上公开的意见交流,塑造了最初的公共人。正因此,柏拉图才说一个理想的城邦人口不应超过500人,否则人们就难以充分地分享共同的体验和意见了。

西欧现代化带来的第一个直接后果,是城市人口的迅速膨胀,而人们的闲暇时间却大为减少,人际交流因而减少。城市规划也经历了巨变,为了让人们快速穿行,城市空间(广场和道路)都被设计成尽量让人少停留的空旷笔直的区域。广场不再是让人聚集交流的场所,而只是一种表现某种意志力量的展示性的符号。与此同时,文明化的进程推动了人们对身体的自我管理和审查,所有的守则都反对自发性行为,慢慢地,喧嚣的人群变成了文明的、沉默的观察者。用桑内特的话说,“人们形成了这样的观念:人们没有权利找陌生人说话,每个人都有一个作为公共权利的无形盾牌,也就是每个人都有不被打扰的权利。”人们不再通过社会交往来参与和了解公共领域了,到19世纪,沉默的观察已演变成公共秩序的原则。

我们现在都已经习惯了这一原则,因而无人对此质疑——在公共场合喧哗或找陌生人说话,我们已普遍视为一种无礼和冒犯,在公交车或地铁上,人们常常长时间保持沉默,而只是睁大眼睛。被我们视为理所当然的这一幕,实际上仅仅是近一两百年以来的社会变化。而且,在桑内特看来,这是相当糟糕的一种变化。在保障个人隐私的盾牌之下,人们实际上自我隔绝了起来——他对其他人毫无感觉,只是过度关注自我及一些亲密关系(家庭已成为所有人的城堡)。

这些现象的诞生,需要追溯到工业化社会的历程。因为正是这一进程引发了一个基本问题:人的分离和异化。人的分工、隔离和孤立从来没有这么严重过,用恩格斯的话说,“这种个人的隔离……是遍及现代社会的基本原则……社会分裂成个体,每个人都由自己的原则引导,每个人都在追求他自己的目标。”现代社会甚至连核心家庭也已经全面削弱,它所剩下的繁衍子孙的功能也发挥得不怎么好;社会逐渐原子化,分裂成本质上不可沟通的专门化的碎片,人们变成了一群孤独的消费者形象,彼此缺乏交往,日常生活主要就意味着私人生活,而非公共生活。他们成了所谓的“孤独的权利持有人”,即人们虽然联合起来进行一些合作,却只是把它作为一种达到个人目的的手段。

作为精神性疾病最为严重的一个时代,现代的许多精神现象均可从中找到原因。有一些甚至因为其普遍存在,已经被人习以为常——比如自恋、自我暴露、空虚和无意义感。人们的活动变得越来越少主动性和越来越多玄想,公共领域则不断变得狭隘不通和片断化。桑内特的警告,并非仅仅是一种对社会现象的描述,而是一个思想家的忧虑。

在桑内特出版此书的1974年,网络尚未成为一种大众媒体和生活方式。从某种意义上说,网络是一种矛盾的技术:它虽然便利了人际的沟通,但很多时候却又加深了人的孤独。现代人在办公室里,有时甚至面对面也更愿意使用MSN聊天而非直接谈话。网络媒体的一些特性(很容易找到与自己兴趣接近的人,而将其他人过滤掉),甚至加剧了社会的分离;这形成了一种新的危机,即越来越多的人只和自己相同兴趣的人来往,只听到他们自己的回音,拒绝这个小小的孤岛状共同体之外的社会声音。



《公共人的衰落》值得我们所有人深思,桑内特的预言在一定程度上也在我们身边上演。尽管他探讨的是一个严肃的话题,但阅读他的著作却是一个愉快的体验:流畅的文笔与深邃的思考合一,并无一般学术著作的艰涩感。对于那个灰色的图景,他没有直接开出药方,但已经暗示我们:在人类文明史上,城市通常总是积极的社会生活的中心,人们需要的不是一个马赛克式拼接的、孤独的个人或小共同体组成的群岛式社会,而是一个所有个体积极参与的社会。




來源:http://book.ce.cn/spsy/200808/30/t20080830_16664813.shtml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sptsanctuar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